尊长
齐榭出门寻孟家主,诏丘则将孟今贤托着,找了一个顺手的姿势先将他抱起来。
后者双脚不沾地,难得有些虚,手抖了抖选择攀住诏丘的后颈,小心翼翼的问:“我是不是很重?”
诏丘道:“不重。”
轻到不能更轻。
他也就五岁,还没有诏丘腿高,又久卧榻上,被从前的一堆杂药喂得没有胃口,抱起来像小猫似的。
他的双眼炯炯,面上有一丝因激动而生出的红晕,但细看还是苍白的,四肢细小瘦弱,腕骨突出尤甚,只凭这些,便晓得他微弱的神气不过强撑唬人。
只是面上的喜色骗不了人,他先是趴在诏丘肩头,从丝缕白发中找到缝隙用以环伺,后来实在忍不住,小小的身躯动了一下,期期艾艾开口:“我可以下来吗?”
他毕竟是个小孩子,和诏丘相比何其幼齿,躺着尚能装装老到稳重,临到可以出门,就再也藏不住好动天性,探头探脑,跃跃欲试。
诏丘就将他放下来,顺手揭走裹在他身上的被褥,并在他后背寻了一个空处极快的贴上一张符纸。
被褥离体的一瞬间有些发凉,不过很快就有一股缓慢的温热气息从后背蔓延至全身,小崽子舒服得眯了眯眼,抖擞四肢,确认自己无惧寒风冷雪之后就要往外冲,被诏丘拎小鸡似的提住后颈。
“别动,我给你整理一下衣裳。”
新换上的衣裳有一处皱了,诏丘抻平那处,拨开后领,划开指腹上已经愈合的细小伤口,一颗血珠被按进金线绣制的鱼眼睛处,正好在符纸之上。
齐榭正在此时推门而入,诏丘问:“如何。”
齐榭淡声答:“可以。”
诏丘就站起身,嘴角上挑摸了摸孟今贤的后脑勺:“他倒是相信我们。”
孟今贤才顾不上思考什么相不相信,他只听见“可以”二字,瞪大了眼睛,嘴巴大大咧开:“就是我可以出门的意思是不是?”
“是。”字刚落,前者兴冲冲迈开一条腿,然还没走出一步,就颤颤巍巍定在了原地。
齐榭一眼看破其中症结:“乏力。”
一月卧榻,久居暗室,且饮食不足,少不得虚一阵子。
他盯着孟今贤看了几眼,默不作声走近蹲下来,在他腿上几处xue位按压,大概半刻后,有酥麻之感由下至上蔓延,而后腿上一阵热血上涌,孟今贤没忍住蜷了一下脚趾。
齐榭单脚支着,小心虚控着他的上半身,再道:“试试看。”
孟今贤拘谨地伸出一只脚,又僵直地挪过另一只脚,两手揣着,罚站似的抿紧了唇,杵了片刻,然后喜笑颜开:“好了。”
诏丘啧啧称奇:“我倒不知你有这样的好本事。”
手法忒娴熟了些。
齐榭并未露出一点被夸赞后的喜悦和自得,目光在诏丘半抱的手臂上扫视了一圈又收回视线:“闲来无事,学着打发时间。”
“不错。”诏丘由衷的欣慰,“比我有天分得多。”
当年门中的岐黄之术尽皆交托二长老,懒散惯了的闻理嫌弃挨个教导太过麻烦,在入门术课上将所有弟子拢在一处教,诏丘初涉xue位脉络,兴味正浓,门中弟子同受课的不少,师兄弟间便相互切磋讨教。
诏丘排在最后,一边观摩一边改进,自认学得足够,信心满满上阵,却将一个师弟的手臂扎得不遂,抖了整整一日,得闻理解救才算解脱。
此番收场,实在和通达医理,天生医才沾不上边。
修习之事,门类众多,不可强求,若他这样的择医道,少不得害人性命,因此诏丘多年修习,表面功夫做出花来,将内里只是个半吊子的事实藏得严密,从不下场。
齐榭无声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蜷起指尖有些不自在:“多谢师尊夸奖。”
虽然他一贯没什么太大的情绪起伏,但诏丘就是在某一瞬,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齐榭不太高兴。
那是一种浓烈却短暂的不高兴,若要细说,更像是难过。
如同晃过的虚影不经意间遗留的短尾,朦胧又难以捕捉。
以至于诏丘敏锐的感知到一星半点,却不敢确信,
针灸按摩一类,虽然平日也可用,但更多是和伤患、病症关联。
自己这个不称职的师尊缺席多年,尽管有严温帮衬,想必还是让他在修行一事上多吃了苦头。
不知他会不会怪自己?
他一瞬愣神,不小心和齐榭又对视一眼,却只捉到一道温和眸光的尾迹。
后者恍若无事,上前一步,指尖虚虚搭在孟今贤的肩膀上,正如诏丘为孟今贤整理衣衫时那样,然后他的眉头不甚明显的舒展开,嘴角显出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声音低却温沉:“走吧。”
孟今贤比他们不耐得多,但也晓得自己如今是个什么病怏怏的模样,不敢寄望于那点愉悦强撑出来的精气神,犹豫了一下,抓住了齐榭垂落下来的衣袖。
他眼中试探的神色太明显,齐榭想了一下,还是伸出三指捏住了他瘦得可怜的爪子,将他往身侧带了带。
诏丘在他们身后一步,从某处看,这个场景竟然熟悉到无以复加,然而他的记忆实在是模糊,很可能是年纪大了不中用,难以从某个角落里寻到一二片段与此刻重合,便只能归结于自己在抽风,看什么都眼熟,瞧什么都可疑。
孟今贤牵住一人还不满足,转头也向诏丘伸出手,这一回端的是大大方方毫不遮掩,细看甚至有理所当然和骄纵的意味,像极了小孩子伸手要糖的莫名坦然。
诏丘指尖一动,就要上前的时刻,腕上忽然有什么东西落下来,附有体温,贴在苍白发凉的手背上竟然很舒服,于是他指尖内勾,探得这些滚圆饱满的东西正是他之前嫌弃无极的手串,便撚了撚,一个主意浮上心头。
孟今贤看他发愣,手又伸长了,这回不傲气了,语气又软又乖:“可以牵我吗?”
诏丘面上有些勉强,但其实牵得自然顺畅,因为步子迈的大些,将一大一小都顺在身后,拖拖拉拉的出了门。
中院少有人气,矮竹都显得生机寥寥。
诏丘和齐榭非府中人,要想处处熟门熟路实在勉强,走过一截明廊,探路的重责反而落到孟今贤身上,他人小步子也小,诏丘和齐榭不得不放慢脚步跟着他走走停停,离开南院已经是一炷香之后。
南院后接着孟府花园,刚出拱门就是一树寒梅,孟今贤凑上去使劲嗅了嗅:“好香。”
他看着心情大好的样子,诏丘也不免屈尊降贵瞧一瞧花枝,道:“应该早点出来的。”
“晚一点才好。”孟今贤像只小狗似的四处嗅,“正好看到大雪。”
他口中的大雪其实不算大,天公吝啬,雪白飘絮半化半堆,踩上去不过薄薄一层,也就落在枝叶上有些好看,其余的尽皆透着单调乏味,比之莫浮派的苍山大雪实在不算美景。
诏丘伸手从一片低叶上抹了一点雪,白色的东西在指尖化开,他盯着那片润泽突然说了一句:“今日初四,若你好好吃药,上元节我便带你出去看十里明灯。”他笑着,“那可比雪好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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