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归
褚阳张了张嘴,发觉在此事上自己并不占理,且多年未见,不知道对面某人套话的功力是否长进,不敢贸贸然开口,便全神贯注的喝茶装哑巴。
这两人看着是一个字都不肯说了,诏丘将目光定在齐榭身上。
齐榭早猜到有此一劫,淡然沉吟片刻,无波无澜道:“我们在说师尊你好看。”
庄宛童从褚阳身后探出一个头,趁着诏丘看不见张大了嘴巴,但又怕被发现,于是攥了小半只拳头,牙齿啮住指节,眼底的诧异和钦佩已经近乎实质。
褚阳则不动声色的朝他投去一个颇为赞赏的眼神。
半真半假不说,还能取虚化实,避重就轻,真是颇有瞒天过海的本事,只是他这样的性子,要想练就面不改色心不跳撒谎的本事大抵不行,如此说来竟是天赋使然。
这样的本事不是谁都能有的,褚阳从他身上看出点做大事的潜质,自发先替诏丘欣慰了一二。
这套说辞虽然听着仍然叫人牙酸,但好歹能糊弄过诏丘,他颇有些语塞:“一天到晚就聊这些?”
虽是说他的,但实在没有深究的必要,挤兑一两句便算罢了。
天色逐渐明朗,半支开的窗扇缝隙不时钻进新鲜干净的晨间空气,一阵一阵传过来颇有些凉意。
诏丘想站起来关掉透风的窗,直起上半身,伸手去撩铺了一地的衣摆,齐榭本是伸手帮他,却在不经意间与人的指尖相碰。
凉得心惊。
诏丘定睛一看,才发觉齐榭眼下一片青紫,倦意虽被强掩住,但并非毫无痕迹,也顾不上珍惜新换的衣袍了,单手将他拉起来:“去睡觉。”
因为白发披散不宜外行见人,他即刻从衣袖里掏出一支木簪随意挽了一半的头发,然后将齐榭拉到屏风外,头也没回,对还愣在原地的褚阳道:“我将阿榭送过去,很快就回。”
褚阳本不必答,但见他步履匆匆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等到脑筋转过一个弯,登时拉住正要撵过去作陪的庄宛童。
后者显然不解:“隔壁也要送吗?”
褚阳将他摁下,强塞了一块糕到他手上:“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其实他只是胡乱编了一个说辞来吓唬庄宛童,让他不要跟过去罢了。
上界下界看似关联缺缺,普通百姓也将这些有修为的修士看作天神一般,便以为入了道就是了却尘缘,心无尘垢,但只有他们自己才晓得,身在其中,凡所为人,都逃不过因果轮回,恩怨情仇,只是看它和化它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有些事不告诉庄宛童,确实是因为他还太小,听不懂。
有的事,却是不分年纪,不分资历,只分局外局中,而他们是外人,看不透。
廊道不比屋内,不仅泛着冷气还不避外人,诏丘先将齐榭塞进隔间客房,然后背对着他反身关门。
齐榭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便只能在一旁看,诏丘未曾注意到他疑惑的眼神,径直走到床边扬开被子,再将枕头抻平,骨节分明的手隐没在绵软的布料里,侧身时随手系上的外衣随着他的动作在肩膀形成浅淡的褶皱。
他这一切都做得理之自然,全程少有擡眸,只盯着手里的东西,掀开床边香炉的时候浅色的眼瞳偶尔落在齐榭身上时,端的是一派松散温和。
大概半刻钟后,他自认为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便将齐榭拉过来强行塞进被子里。
齐榭靠在枕上,大半个身子都被厚实的被褥裹着,不知所措,不明所以,屋内也生了炭火,他穿着中衣虽不冷,却隐隐约约有些局促,于是他试着将被子再扯上来一些,将自己盖得严实些,然后问:“师尊,是有什么事吗?”
诏丘道:“也不算大事。”
他在衣袖里摸索片刻,掏出一块质地通透温润的白玉佩来。
此物成半圆形,沿口圆润,附有不曾见过的墨色系带和玉穗,唯有纹路是十分熟悉的式样,上刻花瓣形明纹,侧边阴刻着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的“诚”字。
齐榭默了默,伸手接过玉佩,让系带缠在自己食指上,玉佩落在他掌心,被指腹慢慢摩挲着,良久后他擡眼问:“这就是孟今贤要给我的那个?”
他攥玉佩的力气不重,指腹按压的一瞬皮肤有些发红,松开后又恢复成闲闲握着的模样,从这个角度看,诏丘实在不晓得他究竟是喜欢不喜欢,想要不想要,便伸出手指在玉面上轻轻叩两下。
“质地是很不错的,成色也好,毕竟是他想送给你的东西,你若是……”孟今贤已然亡故,齐榭即使心存遗憾,也绝没有再见他的机会,如此便谈不上利用这东西得知他音信,诏丘便改了口,“若是不讨厌,就留在身上?”
齐榭无意识抚摸玉身的瘦长手指顿住,想了想还是问:“因为可以睹物思人吗?”
诏丘点头道:“是。”
以前他也不太明白为何会有人留存亡者之物,难道不会觉得不吉利,经此一事反而改观,觉得有必要起来。
生死命数何其虚幻,指不定哪一日晨还在侃侃笑谈,转眼便成枯骨一具,连骨肉都无法完整,便只能通过这些死物昭示生灵存世的痕迹。
留点念想罢了。
那日孟今贤的死状齐榭避而不见,本是因为生死畏惧,且场面过于叫人心惊,如今却晓得了些微胆怯的好处。
他看见这块玉佩,虽然脑中第一时间浮现的是孟今贤红疮遍布的脸,不过玉佩寒凉,像极了他们曾一起淋过的薄雪,这张脸便又与孟府后院的寒梅牵扯在一起,并非深血,便脱离了可怖。
毕竟这个词用在一个孩子身上,总是骇人少于残忍。
齐榭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有些微放空,呢喃了一句:“他的死,我……”
还没等他“我”出个什么结果,肩上不厚不薄的布料传来温热的触感,是诏丘按住他且极其迅速的打断他的自言自语:“别乱想。”
他眉头微拧着,但语气显然关切多于责备,浅色眼瞳直勾勾落在齐榭带有倦色的脸上,深沉如寒潭:“快睡了。”
他搭在齐榭肩上的五指一用力,后者就被按着不得不平躺着被埋进被褥里,只露出一张泛白的脸。
齐榭早已生出困意,然他不肯睡,一直盯着诏丘给他掖被角的手,衣袍偶尔从他露出的下颔边划过,留下微凉柔软的触感,像是在安抚。
他蓦然开口,从被褥里伸出一只手,拉住即将站起身的诏丘的衣袖:“师尊……”
他将唇瓣抿得发白,松口的时候带着湿润水泽,声音也是微哑的:“其实来见你的那一日辰时,我已经在中院了。”
他说这话抱了十足的勇气,然即便如此心中也是忐忑的,他努力想从诏丘微垂的眼眸里看出点浓烈的情绪,无论是什么都好。
然则诏丘只是一动不动的任他将自己的衣裳拉得离肩半寸,安静听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声音清浅:“我知道。”
他扯回衣袖将其穿得整齐,面上没有一点意料之外的讶色,只是无波无澜的又重复一遍:“我早就知道了。”
齐榭埋在被窝里的手不由得收紧,掐住身上衣料,惴惴不安:“师尊,你不怪我吗?”
孟今贤的死,他有责任的。
而诏丘,他唯一的师尊,也是因他才入的局,杀的人。
诏丘将他弄出来的乱褶捋平,确认无风相扰,顿了顿才说:“你以为此事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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