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骨
不知第多少次移到下界,诏丘已然麻木了。
最初他尚能抱着一腔熊熊燃烧的建立功业,平定民心的热忱与壮志打下手,现在却被一团又一团的迷雾缠得满身混沌,这条下山之路他走过几次,便被打压和坑害几次,忽略他自己轻敌的原因,他觉得这条路克他。
褚阳被云见山拉着,恐怕早就带着一干弟子到了宅院,说来那恐怕是他救回来的小家伙真正的家,只可惜要被一干修士占据。
他一个人了无牵挂也不曾有顾虑,挑了从未走过的另一条道打算去和诸位师兄弟汇合。
但他走了一半,觉得有些不对劲。
太安静了。
并非是他初到嘉州,家家闭户,商铺废弃的那种空荡之感,而是周遭静谧如沉,蜀中阴冷空气反成无形屏障倒扣而下,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窥伺,像是什么人隐在暗处,如虎狼窥兔目不转视。
他佯装不觉在空旷的街道上走了很长一段,估摸着身后很长一段距离都没什么藏身之处便猛的转过头!
空空如也。
他倒是很希望自己的五感出了问题,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在跟踪他,但事与愿违,在他三次回头无果后,不远不近处传来一声闷笑。
呲呲桀桀,从喉口刮出来的声音突兀又刺耳,有人道:“你是在找我吗?”
诏丘心道:“果然不是错觉!”
这次他不愿放过,不惜即刻拔出佩剑,剑身森寒白光泛泛,灵力磅礴,在出鞘的一瞬迸射出强烈的灵气,属于剑主,也带着铸剑师在其上刻着的高阶护身符文气息。
一个黑衣人从空置的贩车后走出来,他本就无意深藏,此刻信步而出颇为悠哉,在幽旷长街中就更加显眼。
黑色面具,纯黑长袍,外罩同色披风,兜帽深大可以容纳两个脑袋,他就秉着这么个黑不溜秋的模样歪了歪脑袋:“还记得我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
被他和云见山打得吐血的家伙,打不过就用禁术的小人,可不就是他。
但奇异的是,不过一会儿不见,他竟然能掩下满身伤口,先不论内里伤重如何,此番乍一看,面皮上竟然一点事没有,真是怪得很。
诏丘眉头一皱,顿了一下,握剑的手指渐渐收紧。
那男子两道如刀眼神射出,不知意味,却又歪了歪头,显得笑意深重,阴阴吟吟。
这个动作多是娇俏的姑娘做,他一个男子如此行径真是不伦不类,且瘆人,诏丘看不下去了:“要打就来,别废话。”
他摇摇头,诏丘以为他这一次认怂不打,却见他甩出一道符咒,符文复杂且陌生,在飞跃过来的半程就自燃起来,迅捷化成一个火圆飞扑,边缘余烬和纸灰四散,声势浩大,场面铺张。
既然是符咒,那他拔剑过早了,迅速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中品灵物加持,他铛然收剑入鞘,双手结印抵挡,两道符纸相撞,气泽带着火星迸射,同归于尽无人胜出。
虽然是对家,且还是个阴谋鬼祟的对家,诏丘还是忍不住在心底称赞一声。
一招不成那人又出一招,一次更比一次凶狠,诏丘每每阻挡,来不及掏符则咬破手指在空中绘符。
朱砂和阳血都是辟邪的圣物,用在符咒绘制上是一样的道理,且到了某个阶段,修士的新鲜血液比朱砂不知好用多少,诏丘虽然受了小伤,但挡他一两次也很划算。
两人如是僵持,却不见黑衣人有任何不满和烦躁,似乎这一道更比一道狠戾的符咒攻击只是他刻意造出来消遣调戏人的,见诏丘依旧从容,他甚至很有点欣慰。
到这里,诏丘就开始硌硬了。
这样的神色可以出现在任何人脸上,唯独不能是他讨厌的人。
想必他此刻现身绝不止试探他功力那么简单,他还记得这人逃走前咬牙切齿道的那句:“我记住你了。”便不给他休息时间,即刻拔剑要打。
黑衣人的佩剑算是丢失,却不见他寻回再佩,身后空空荡荡。但话说回来,即便寻回宝剑,那东西也不是诏丘佩剑的对手。
料想此番会得心应手一些,却不想他只一味退步躲避。莫浮派剑招擅攻,一味挑拨而不得回应,反而效力缺缺。且好气又好笑的是,诏丘记着自家师尊的嘱咐,不能将路边民居或是商铺损毁半分,反被他钻空子,几招下来不能使出一半功力,好不憋屈。
诏丘也不愿强打,单手握住剑柄一步一步朝前走,言语不肯放过:“上界百姓病症加重,是你搞的鬼吧?”
隔着面具,那人哼笑一声,不答。
诏丘又道:“主意打到修士身上,真是胆大,不怕被抓住毁去功法吗?”
黑衣人终于肯开口了,毫不客气一句:“这有什么可怕?”
这可真是坦荡无畏,诏丘见过了许多正经修士,散修凡夫,只要有半点身法,全部将一身筋骨视作至宝,生怕根基破损难以再成功业,这人却与其他人不同,将一身本事当作身外之物,好像修为是街上卖的大白菜似的。
诏丘有意抓住他,左右疑点太多,他一个人也问不明白,不如带回去交给曹门主或是褚阳处理,也不磨蹭了,一剑纵劈下去,借地利将他逼退到街巷里墙角边,白光虚影,在划出去的一瞬间折射出一道轻微的黄色。
这一剑也收着势,是赌他面上装得如何自在风光,内里的伤不会作假,即便他有神药在手让他看上去无病无灾,有些功法对脏腑的破坏才是最要命的,便不需他耗费大心力了。
黑衣人靠在墙上,面具覆盖全脸,一双眼睛生钩带刺钉在他脸上。
猛的,他右手一动,诏丘就等他这一招,擡手打了一个响指,袭击到一半的手便不动了。
黑衣人眼神大变,语气愤怒:“卑鄙!”
诏丘点头:“嗯嗯说得对!”
负伤前来,无论是孤注一掷让他死,还是同归于尽带他死,左右不会只有明面上那几招,诏丘又不傻,这人禁术都晓得,恐怕有不少东西是他这个亲传都没学,也不能学的。
看他身法,要么是实力一般的剑修,要么是水平还不错的符修,既然他剑法一般,现在更是东西都懒得带,诏丘当然往后面想。
而符道之中,可引咒法生效的只有三种,口诀,手势,或是二者并用。
诏丘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团成一团,掀开他的面具塞进去。
此时,他才来得及去看此人的面容。
说实话,很一般,除却眼睛还不错,其他四官平庸得毫无记忆点,丢在人群里就找不到的面相,在他记忆中没有哪家正经弟子长这样,但也不否认他是看过但没记住,便不多想,从某处寻来一根脏兮兮的麻绳就往他手上缠,顶着他吃人的目光假惺惺:“放心,我力气小。”
然后发力一勒。
那人手腕立刻红了一圈。
诏丘假惺惺:“不客气。”
修士多皮糙肉厚,但也不是铁打的,这样的刻薄对待,想必很痛很难受,只可惜他打不了也骂不了,气得猛喘气。
诏丘挑挑拣拣,觉得他哪里都不太好抓,直接将人单手扛在肩上,脚步轻巧地走了。
走到一座宅院前,便见其上牌匾刻着“齐宅”二字,果真是那小家伙的本家。
笃笃笃三声后,朱红大门被从里拉开,一个穿着弟子服的小个子抓着抹布给他开的门,第一反应竟然是松了一口气:“长溟,你可算回来了。”
诏丘和他不熟,也不晓得他何出此言,只好伸手指指肩上,示意他先让开一条道。
走了几步,刚拐过大门,才晓得此话何意。
齐宅繁阔,密植布置精巧,山石堆叠如屏,七弯八绕,房院众多。
本该朱梁漆柱,翠垣彩壁。
现下全是血。
腥红浓稠,牵丝黏连,有的已经发黑,乍一看,就像是炼狱。
且不知数的血瀑之下,还盖着难以忽略的阵法余迹,阵法之下,是被血洇得发紫的青砖和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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