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
诏丘是被严温弄晕了强行拖走的。
昏睡符这个东西,并不怎么高阶,但用法很讲究,是以用的人其实不多。
它发挥效力有两个办法,一是以修为强行压制,让受者根本感觉不出来有人将要对他用符,趁其不备得手。二是亲近之人下手,避去修士最敏锐的地方,一击而中。
前者需得灵力充足,但修为这个东西,平辈的八成差不多,不同辈的无从打探,算是未知。后者听着容易些,但修士五感外延,对万事万物都有那么一点戒备心,这个“亲近”范围很小,更是难以实现。
只是诏丘的戒心再重,严温也是他半带大的师弟,显然不在“不亲近”的范围内。
想来素日在凌空山上,都是他自己对别人下手,十击九中,余下那一成留给没试过且不敢试的闻端闻理,算得上毫无阻忌了,今天却栽在严温手上。
奔忙一个月,偶尔相会周公也算幸事一桩,只可惜原先不觉得,一躺下来,染疫会有的瘙痒和剧痛袭来,慢吞吞,像是从骨肉血液里破壳的种子,顺着皮肤纹理一点点蔓延铺张,和灵脉紧紧相嵌,向下渗进去,又向外破出来,又痒又痛,且伤口被布料隔着,不能挠不能碰,痛苦得要命。
他睡得不好,昏沉迷蒙,半梦半醒,总是在梦最深的时候带着一身酸软乍然惊醒,再带着一身冷汗再次昏过去。
床外有人往来,虽然脚步声已然很轻,但他此刻混沌,某些方面生钝,有些地方灵敏得骇人,听得出来是严温,但有另外一道,他听不出来。
那步子又小又轻,和一般修士相比,细碎中带着不稳,似乎很着急。
困惑间,他察觉到身侧的被褥被按压,被面塌陷,正好在他手肘之上。
便听得一声低呼:“离远点,小孩子禁不得这些。”
说话的这个果真是严温,但无人答他。
似乎有人拉拽,被面上的撑压感消失了,严温又说:“看过了就要走了。”
但是屋内没什么动静,应该是严温没拉动。
他有些责怨,且忧心忡忡:“你答应了我的。”
那道细碎的脚步犹豫着移出去了。
诏丘心道,真是怪得很,是谁来看我但严温不让?不过不让也好,别传染了化骨,耽搁了人家。
门框拉开,吱呀一声,门外似乎还有人,严温嘱咐道:“帮我将他领回去。”
顿了顿,他说:“阿榭,听话。”
诏丘恍然大悟。
他之前正是要去找小家伙的。
在极其勉强能挤出空当的前几日,他在回屋拿东西的时候和齐榭打过照面。
他径直走到书案边,高脚木椅上坐着的吊脚小家伙看到他来,停下了手中的笔,深色的眼瞳望过来,又撇下去。
他不太亲近生人,现下能接受严温的触碰已经十分不容易,不可能任由得闲的弟子遛他,于是总是在屋里闷着。又因为被关久了不太高兴,很多时候脸色不虞,苦大仇深地看着他们进来,片刻后又出去。
毕竟是下界大家养出来的孩子,差不多六七岁的年纪已然能看八成书册了,只是书架里嵌着的多是他们下界匆匆带来的医书,他能认清其中的字,却不太能看明白其中深意,看来看去觉得乏味,便拿着诏丘一只画符的长笔日日练字。
诏丘现在看的就是这个。
他本是囫囵扫了一眼,却诧异的发现,雪白素纸上正是自己的名字。
于是他问:“为什么写我?”
扎着童子髻的萝卜头跳下椅子,将写好的纸对半一折,塞到袖子里,看样子不想让他看。
但其实这样有点矛盾,他如果真的不想要诏丘看,明明可以收得更快一点。
他说:“我只认识你。”
诏丘插杠,驳他:“不是,你还认识他。”
他指的正是严温,彼时后者翻捡物件完毕,已经在往外走了,被这样一指,就定在原地。
齐榭抿了抿唇,从堆叠的纸张中另摸出一张空白的,似乎是想当场献技,给他们看一看自己虽然稚嫩但端正的字迹,临了改了主意,将折好的成品又掏出来,一板一眼打开,一板一眼拿起笔。
然后在上面打了一个叉。
下笔很重。
他翻过素纸,那一面洇有他泄愤的墨迹,但很快被“严长洐”三个字盖住了。
严温探过头:“好看,能不能送我?”
先人一步的,诏丘挑着眉:“不行。”
他要先弄清其中因由,分说恩怨,便抱着双臂,居高临下的问:“写他的名字可以,为什么要划掉我的?”
只齐腰高的小家伙仰起头:“因为我讨厌你。”
严温看热闹不嫌事大,抱着用来缠绕伤口的白纱,迈着小碎步过来煽风点火:“师兄,原来你也会被人讨厌啊?”
诏丘决定不理他,只问对面的小家伙:“为什么?”
齐榭面无表情,但看他这样很有气势,就默默的也跟着双手抱臂,答曰:“因为你很久不带我出去了。”
诏丘没忍住笑起来。
他虽然看着很气愤,和他甩脸色才是最应当的,但小崽子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可做缺漏去攻陷,那便是无论他心境如何,神色如何,说出来的话总是真的。
知道症结,要解决就很轻易,于是他含混着笑了一声,决定以同样的坦诚回敬:“对不起,最近确实很忙,是我不对,那我后日带你出去行不行?”
话毕又加了一句,“去哪里都行,只是不能太久。”
他哄人的时候声音低低沉沉的,因为是在剖白且服软,便蹲下来让自己仰望别人,一双浅色的瞳孔被倾斜的天光蒙上了一层亮色,眼角弯起来,温和又漂亮。
反正站在一边的严温愣了一下,觉得若是换了自己,肯定什么气都没有了。
齐榭没有表现得很雀跃,眼睛很轻的眨了一下,可能是想装得波澜不惊吧,只可惜小孩子声音软,效果不明显:“我不挑。”
言下之意就是,他并不负责找地盘的。
诏丘笑得更开心了:“那是当然。”
闻端急匆匆来,又急匆匆走,并不曾多说什么,却让他揣摩出一点大事即将了结的意思,于是他心神定定,没有急着扎进疫人堆里和疮口血痕打交道,就想起这个承诺。
只可惜最终还是失约。
所以他此刻躺着闭着眼,便努力要挣扎起来。
可能是折腾得太厉害,就像是被骂狠了会魔怔,连带着梦境波动,有人低喝:“别动!”
这么一句也把诏丘骂累了,他咕哝着:“我在歇息。”
攒够力气再起。
不过这个歇法有些费命,挣扎的意图亦然。若是和他亲近的几人知道他是这个心思,少不了一顿数落。
譬如褚阳,说不定会揍他一顿。
他这样想着,半梦半醒间,真的感觉有人揍他,手臂火辣辣的疼,嘴里有血腥味,像是从喉口倒灌上来,又像是黏在唇齿之间。
昏沉之后,他睁开了一双眼,和显然心情不太好的某人打了个正照面。
可能是觉得自己还没醒,诏丘翻了一个有气无力的白眼:“造孽,梦里也能被收拾。”
褚阳没听清,垮着脸问:“什么?”
诏丘就彻底醒了。
他下意识就想坐起来,但鲤鱼打挺没成功,擡眼一扫,身上厚达四层的被褥,差点给他捂出个好歹。
他伸出瘦长的手指拨弄被面,热气散出去,带出一股附在最上层被面的浅淡花香,一番折腾后诏丘才有心思问:“褚师兄?你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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