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
诏丘叹了一口气。
这也不算他的恩情。
架不住父女俩接二连三的塞,他半垂眸子,撚了一下指尖的糖屑,那是他刚才喂到嘴里那一颗残存的:“不必顾我,修士行迹不定,若真要还这个恩……”他顿了顿,眸光一片柔和,转到身侧的齐榭身上,“若以后我的弟子来买糖,记得不要做太甜。”
临了,他加了一句:“多谢。”
粽子糖味道很不错,但自己其实不喜欢这些东西,从前就没吃多少,往后若是运气不好,能不能再来嘉州城都不一定,还是不要给人留念想了,免得牵挂。
至于齐榭,他行事妥帖,说不定日后独自下界,当真会来光顾一次,象征性的买一次糖,此后,这桩人情就彻底了结了。
薛家父女似乎有些愕然,久久没说话。
那男子倒是趁机继续盯着诏丘看。
后者端起茶抿了一抿,在放下茶杯的当口,清亮茶汤荡了一下,波纹涟漪折出近处齐榭的一道意味不明的眼神。
一瞬间,又有熟悉的情绪翻涌上来。
诏丘没忍住,皱了皱眉,心里不太舒服,但没寻到出处,于是回望过去,却没瞧出什么。
身旁的人神色淡淡,方才那一眼,说是看他,倒更像是略过了所有人,只是在收眼的时候不小心和他对上,倒显得诏丘多心了。
一声浅淡的“有劳。”
双手虚握静静沉思的女掌柜这才反应过来,是这位所谓的“徒弟”承了情,在对她说话。
她下意识坐直身看过去,客气一句:“应该的。”
眼神却久久不落,盯着齐榭已经垂下的眼眸出神。
安静了一会儿,她又看了一眼诏丘,无声叹了一口气,起身道:“既然如此,小店有一家招牌糕点,两位尝一尝吧。”
诏丘没拒绝,笑着点点头。
她推开房门前,伸手在自家夫君肩上按了一下,温声道:“来帮忙。”
男子跟着他出去,因为修士耳力好,还能听见夫妻二人低声谈论。
薛美娘问:“你看什么?”
她夫君答:“那就是长溟仙师?你之前……”
薛美娘重重咳了一声,那男子又说:“不高兴了?我回头不看了行不行?不过你也忒小气,这就拉着我走,我又没有和他呷醋。”
“仙师才懒得理你,”薛美娘如是道,“只是刚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难过。”
男子道:“我也是,这倒是怪,可能是经年未见,感慨了些,不过这次做了糕,你心愿就可了了……”
后面再说什么,诏丘便没听清了。
说来他的诨号即便被闹上天,其实也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但这毕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姑娘家面皮总是薄些,某些前缘说来是趣事,但也不太有光。若是长久和某个男子牵扯,说不定还会被说闲话,遭人挤兑,他早先就是怕这个,才梗着脖子不承认,现下却能彻底放心。
老爷子只是过来看他一眼,见着人还活着,没什么大碍且活蹦乱跳,且好歹收了他的心意,也就施施然走了,毕竟一层还有一堆客人等着算命。
如此一来,开间内终于只剩了诏丘和齐榭。
一声轻微的茶杯扣桌,咔哒脆响,齐榭没忍住转了转白瓷茶杯的边缘:“师尊,之后是不打算来嘉州了么?”
其实诏丘这一层意思说的不太明显,为了不让人起疑,或让薛家父女觉得自己刻意避让,含混得十分精妙。
但齐榭这样点出来,却很有意思。
他只给诏丘留了两条路,是,或不是。
听着是在问,实则里面还含着点逼的意思,像是早就认定了他的琢磨,只是挑明得不动声色。
他垂着眸,把玩茶杯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直接停了,指腹按压杯壁,因为过于用力而显出一层白。
沉沉目光扫过来时,诏丘竟然有点想躲。
但他还是答:“是。”
不同于以往的点到为止,齐榭对这个问题很执着,极力想探听他日后行迹打算似的:“是又要回不明山闭关?还是和师叔留在莫浮派?”
诏丘愣了一下,忘了自己其实想说哪里都不是,他另有打算来着,临了疑惑的掀开眼睑:“什么意思,你不回莫浮派?”
齐榭被问愣了,“啊?”了一声。
诏丘凑近了点,本想点明,但看他这般反应,恐怕是自己咬文嚼字想太多,挥挥手作罢:“无事。”
一来一往就此歇停,很有点戛然而止的意思,齐榭的眼神还没收,半虚半实留在他身上,喉结上下滚动,生硬的缀了一个“嗯。”
可能是想说自己明白了。
他们位于三层正中,视域极好,仔细说来,还是三层最贵的一个开间,合该宽敞精致,畅风舒朗才是。
但诏丘莫名觉得闷。
屋门倒是被小心关上,内里烛灯可观,白烛立在高形树灯架上,烛火幽幽,在脚下铜质灯托映出阴影,上下相叠,又错开。
他本意未达,却并没有隔开一些,衣料交叠的某个瞬间他想要坐直身,却歪了一下,齐榭伸手按着他的肩膀,明明是下意识出手,修士身手敏捷,何其利落,触到他肩侧的五指却下手极轻,温缓而来,带着不易察觉的木质香。
诏丘侧过头,下颔不小心挨到齐榭未收的手指,干燥温热。
但不等他多问一句什么,那双手收得极快,甚至是急缩回去的,后者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灯火缱绻,烛根晃动,昏黄蒙住了他撇过去的半张脸,上面一对浓密深长的眼睫颤着,余光落在手边,似乎是浓重的,又带着很浅淡的一层,像是难过。
蓦然,诏丘想起了掌柜夫妻的那段话。
于是他问:“阿榭,你很喜欢嘉州是不是?”
这一次,齐榭是实打实不解,因为他问的太突然。
他张了张口,看样子是想回答什么,但实则只是嘴唇蠕动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反而锁起眉头,像是被这句话难住了。
不懂,不会,也说不出。
下界多日,即便他们师徒曾经分隔再久,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也足够诏丘看清他,哪怕只是一点。
但就是因此,诏丘才觉得更加不舒服。
无外乎其他,齐榭的反应,总是太淡。
小时候爱恨悲喜的痕迹全然散去,他更像是一汪清水,无论落进去的是沾灰的草石,还是色调浓厚的朱墨,一点涟漪后,他依旧是那个沉沉的模样,看过去干净到近乎透明,但实际是冷的,游离于俗世之外,相比修士,更像是近乎湮没的一点烟尘雾气。
无根无迹,浑无牵扯。
喜欢或不喜欢,再简单不过的答案,他小时候说过很多,对事或对人,此刻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俗人千万情绪,与他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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