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剑记
第十七次从木剑上跌下去的时候,严温终于没有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而是干脆躺尸,阖眼安详。
双手叠放在小腹上,他微微一笑,感受冰雪在身下化开浸过来的一丝凉意。
然后就被人砸了好大一坨雪。
长靴履地的声音略空,因为是在演武场,周围一圈光秃秃的梨树都避离颇远,和处在旷野的感觉没什么两样。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差别,就是他躺在莽原之上,找不到身下这样深厚寒凉的雪层,和十几步外的某个捣蛋鬼吧。
严温没动。
雪屑零零散散铺在身上,一大半都落在他挺得笔直的小腿,被深蓝长袍和如雪长靴隔绝开,化了也渗不到最里,余下的一点白絮则在脸上,是有人看他都这样了还不起,毫不客气又抓投过来的。
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有人单脚叩地两下,松冷的嗓音带着威势,“像什么话?起来!”
严温睁开眼,果然见得一张端绝的冷冽面庞。
来人一身飘蓝长袍,衣襟熨帖高拢,勾勒出清瘦好看的肩颈线条,腰悬悠然白玉佩,信步至此,微薄的日光和纯洁的雪层就在衣袍梨纹之上渡出一层亮色。
而衣袍的主人眉目深刻,如琢如磨,浅色眼瞳转过来的时候,像是刻着剑光的寒玉。
人身修长,翩翩孑立,十分耀眼。
不过此人还没有彻底长开,如此美貌虽然勾人心弦,但尤带三分青涩,反而将线条锋利的五官化得柔和了一点。
严温继续微笑,一点也没有被这张倒悬的脸和其上冷漠的表情吓到,几乎是麻木的看着他微绛的薄唇一开一合,然后往一侧偏头,“别管我了师兄,让我冷静一下。”
诏丘薅了第三把雪团,这次没砸,而是攥在手心,半跪下来毫不客气捂到严温脸上,“大冬天找冷静,有病啊?”
严温被冷得一哆嗦,终于肯坐起来了。
不过雪层松软,他的挣扎起身反而让自己陷落几寸,纯白点缀于衣袍间,远远看过去,就像是被埋了一遍。
他随意抹掉面颊上的冰凉,勉强拍干净雪尘,双腿蜷曲,“是啊。”
这是他修习御剑的第四个时辰了。
剑修在正式启佩本命剑之前,都要用凡剑操练最基础的剑招和用法,直到一些法术不生任何错漏,才能以灵剑换木剑。
御剑之术是每个剑修必学的功法,学不好不仅丢脸,很多事情都会因此生出阻隔。
譬如弟子比试,譬如一些新奇的功法,又譬如,偶尔被师尊带着下界,诏丘可以瞬息直达山巅,而他就非要亲自爬逾千层的通云阶不可。
至于为什么不让诏丘带他,那是某一次身为掌门的闻端亲自盯视,将严温从诏丘的不阻剑上吓到地面。
对此,诏丘的解释是,“师尊一定是觉得,如果你可以一辈子蹭我的剑,那一辈子没有上进心,成不了真正的剑修,岂不是打门派的脸?”
严温深觉有理,也深觉惭愧,所以打好最早的体基之后,立刻摸了一把木剑开始学御剑之术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
凡事行止都要遵循道理,虽则御剑是一干法术的基本功,但却是小弟子要修得极其稳扎的体基,记好各种运剑心法,再正儿八经研究透了御剑的指导书册之后,才被允许去碰的东西。
而在被摔了十几跤之前,那是严温正好在做的事情。
他只是刚刚走到这一步而已。
他的脸上带着颓丧,但好歹不是在挺尸了,诏丘绕了半圈走到他身前,捞起被埋在深厚雪层中的那柄木剑掂了掂,“告诉师兄,练多久了?”
严温嘴角微撇,伸出四根手指。
诏丘又问,“摔了多少次?”
严温满脸痛苦吐出个“十七”,然后等着被骂。
结果阖上眼,听到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
他就怒了。
诏丘此人,吓唬人的时候很多,但以势压迫很罕见,九成是为了开玩笑,且撑不过三句,严温最开始被唬过,不过后来明了了也就不怕了,当即薅了一坨雪甩飞过去。
“师兄!”
诏丘擡手挡过,一点雪屑被留在指缝和微微弯折的指节上,他笑得发抖。
亲传弟子很多是从悟性高天资好的那一批新弟子里挑擢出来的,严温却不一样,没有经历过什么明争暗斗和层层比试,是在上界大选中被闻端看上,直接定成次席的。
而收了他之后,这位掌门再也没说过收徒的事情,连最好教的外门弟子也不想要,就在名下留了两棵金贵的亲传幼苗。
严温作为好苗子之一,运气不是一般的牛气冲天,但正归结于此,他没和其他弟子有太多交涉,不晓得他们都是什么水平,看师兄笑得这么厉害,心里咯噔一下。
“很丢脸吗?”
诏丘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笑得打跌,最后生生把自己也笑到了雪堆里,和他一起坐着。
好不容易揩干净泪水,他的双眸泛着一层亮色,手掌、衣摆和长靴里全是扑过来的雪。
严温已经想死了,但还是打算当个明白鬼,于是满脸决然,“你就直说,其他剑修都是怎么个水准吧?”
诏丘捂着肚子,比出两根手指。
严温真的想死了。
两个时辰!
别人学会御剑是两个时辰!
而他作为亲传弟子,不到四个时辰摔了十七跤!
他一脸沮丧,脊背佝偻,薅了一坨雪呼到自己脸上,语气生不如死,“如果有朝一日师尊将我驱逐下山,那我无话可说。”
诏丘已经笑完了,开始收拾自己的烂摊子哄人,“言重言重。”
严温僵硬扭头,“拖后腿就算了,还拖的是掌门的后腿,我自请下山,师兄,我们就此别过了。”
他真的拱手就要站起来,诏丘一掌把他拉回雪面,“还没到两日,这就不行了。”
严温本来在装模作样抹脸上不存在的泪,闻言手一顿,“什么两日?”
诏丘将木剑丢给他,然后拿出背在身后的本命剑,“其他剑修学会御剑是两日啊。”
他单腿曲起,丝毫不顾雪水湿衣,坐在地上呼啦一声拉开长剑,剑身出鞘映出一片寒光。
严温眯着眼才能避开剑芒,不得不擡手遮挡,“两日?不是两个时辰?”
诏丘握着半出鞘的不阻剑站起身,拍开腿上的雪,然后躬身拉了严温一把,“如果是两个时辰,那你确实该跑了。”
外门内门亲传全部有别,很明显,弟子的水平是一路升上来的,一茬厉害过一茬,若是资质了得修为悬殊,这三者间会有绝对深厚的壁垒,下一阶的弟子根本打不破。
严温听愣了。
两日?
他怕诏丘为了安慰自己编瞎话,“你说的是哪种弟子?修为一般的外门?”
诏丘用一种“你疯了么”的眼神盯着他,片刻后彻底拔出长剑,当空一挥活动筋骨。
不阻划出一道气流,横贯虚空,掠过演武场,直接劈断了远处的一个置物架,刀剑落地,发出叮铃哐啷的巨大声响。
诏丘哦豁一声,“长洐,都怪你,闯祸了。”
他的行为和言辞都跳跃得很,严温又气又怪,“为什么?关我什么事?”
诏丘扭过头,带着他钻小路逃跑,“我要带你御剑啊!”
不为了这个,那他为什么要出来?为什么祭出不阻?为什么把置物架劈断了?
他边跑边解释,“亲传弟子的一般水平,是两日学会御剑,但你的师兄我素来是个喜欢济贫扶弱的好人,看你这么可怜,帮你一把,保证你一日就可以学会御剑。”
他拉着严温的手腕,这里钻一下那里拐一道,愣是把师弟带到了后山。
施施然回身,诏丘松手,雪白剑身划过一道耀眼的寒辉,倏然悬停在距地六寸的低空。
然后诏丘就跳了上去,伸出手对严温说,“来,师兄带你飞。”
严温恍然大悟,感动得涕泪交加。
虽则修习御剑都是用木剑,但正儿八经在高空翺翔,那当然还是要靠灵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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